散文:雪小禪| 雪隱記✿✿╮
四時長憶 惜君如常
有趣| 有情 | 有光
雪隱記
文字:雪小禪
圖:Silver Halide
近兩年被讀者叫“雪仙”,說活成了陸地仙人。哪有什麼仙人?不過就是過成了自己的柴米油鹽醬醋茶。
有一段時間總想去山上隱居一段時間,也總是想想。因為一直忙碌,出差、講座、電視節目評審、寫作……總之,總有各種各樣的事情。
後來,疫情發生了。
整個世界像按下了暫停鍵——整整三個月,我幾乎沒有出門,小區物業每天送菜、米、面、油,放在門口,風雪中看見空曠的小區沒有了人氣,只有麻雀不慌不忙地散步。
三個月沒有下樓,也不怎麼洗臉,更不用照鏡子。有時在微信里和朋友討論疫情,公眾號的工作也在微信裡完成,每天臨《張猛龍帖》,厚厚的一大堆紙堆在角落裡。
好像冬天過不完了似的。庚子年的除夕到三月末,一直感覺莫名的寒冷,疫情改變了太多人的生活,想起時心裡是痛的,不想一一贅述。
社區解封後我第一次照了鏡子,嚇了一跳──鏡子中是一個憔悴無力的中年女人,鬢邊有白髮,眼袋很重,眼睛也沒有了神采,上了體重秤,重了十五斤,當下覺得萬念俱灰。在木地板上走了三圈,又茫然地逗逗貓,也不知道自言自語了什麼,開始整理東西,準備上山上住一段日子。
朋友的房子在郊區的山上,四月,已滿山花開,她告訴我密碼,我便帶著貓出發了。
之前看朋友在終南山、九華山和安徽查濟古鎮隱居,一直羨慕不已。
我帶了花籽、草籽,是朱勝萱老師請大哥從雲南寄給我的。朱老師是建築設計師,是上海世博公園及園區景觀的主設計師,後來因為身體原因到莫干山開了第一家民宿,他那並不魁梧的身軀卻讓人感到包含著無盡的動力。
四月初的山上還稍微有點冷,但花開得漫山遍野。迎春、杏花、桃花、玉蘭花……我被花開的氣勢嚇住了,一時驚得說不出話。
房子有日本侘寂之風,深色調的老泥牆,幾件上百年的老家具,器物皆是有了包漿的老物件。炭火煮茶,爐子是日本的老爐,核桃炭,壺是日本淘來的老鐵壺。屋內的光線暗,是中年人那種不張揚的光。溫暖的色調,貓躺在我腳下打呼嚕,裹了紐西蘭的羊毛毯,聽著老曲老調,有時會慢慢睡著。
早晨是被鳥叫驚醒的,因為太過安靜,鳥叫顯得格外濕潤而翠綠,哦,還有風聲,有幾隻野雞,也在早晨打鳴。
起來先去山裡散步,去看野花。看到清泉石上流,看到松下落了松子,偶爾有鬆鼠跳過去,有時我會揀很多松果回來,擺在茶席上。
早晨多數時候加了牛奶煮上粥,有時加紅豆、綠豆、紅棗、麥片,看心情。山上小野果子多,便慢慢摘來加上冰糖慢慢熬做成果醬。
朋友決定在後院種一棵松,“ 我看日本人每家每戶都有鬆。”
我說,“是呀,還有楓。”
“ 那就前院種一棵楓樹。”
於是種了一棵老松。
於是種了一棵紅楓。
松下有兩塊老磨盤,我便坐在那裡聽松濤喝老茶。
楓樹種在了前院,黑色的門,很日本,又映襯著幾枝野竹子,簡直妙不可言。
我們去山裡挖竹筍,炒來吃,又挖來小竹子種成籬笆,幾場春雨後就鬱鬱蔥蔥了。茂林修竹,我又開始種無盡夏、菖蒲、牡丹、芍藥、玉簪,看著它們一點點抽出枝芽、長出葉子、開花,像看著自己孩子長大。
從山上揀來了石磨和石臼,種了蓮花和銅錢草,很快就長瘋了。
爬山虎慢慢爬上二樓窗子,綠蔭蔭的,手沖咖啡的香味瀰漫了上來,我開始臨舊帖、古畫,翻到顏真卿一張舊帖,最後四個字是:情深惘然。內心轟轟烈烈的,總有一個時刻,時光在努力提醒:別忘了啊,那些人、那些事,別忘了啊。
黃昏後到山上散步,明月松間照,看到月亮慢慢升上來。寬大的袍子掃著林間草木,發出細碎迷人的聲音,星空像離得近了,彷彿伸手可及。總是會想起王維,他晚年在終南山隱居,然後寫下:晚年惟好靜,萬事都不關心。倒是我此時的心境,唯有覺得此時的松間、明月、溪水最好。
偶爾也到山上寺廟坐坐,和老僧討杯閒茶、素麵吃。寺廟總有幾百年了,破敗不堪,但風骨和腔調是在的。晨鐘暮鼓裡,總在廊下聽雨,偶爾有野貓同坐,彼此看一眼,都不驚擾對方。
偶爾去半山看一棵老松,它總有千年了吧,就長在懸崖邊,那種挺拔的傲骨和孤獨,是隱士獨有的味道。
提著籃到山下買,山民兜售柴雞蛋、野菜、山貨。半路上會採一把花,插在拾來的瓦當裡。
開始種菜了。
開始還小心翼翼,後來整天和泥土在一起,全身都是新鮮的土味。
種了韭菜、小油菜、茴香、玉米、豆角、花生、地瓜、小黃瓜、小番茄、青蔥……還有茄子、辣椒。
這是我第一次種菜,半夜爬起來去看它們,默默等它們發芽。
小小的種子長成各種各樣的蔬菜和瓜果時,我真是驚喜又甜蜜。
我居然吃到自己種的蔬菜,韭菜包了餃子,裡面放了蝦皮、雞蛋、木耳。有時也會做包子,不用安琪酵母,用老麵發酵,然後放鹼,這個過程太迷人了。
在後院裡壘起鍋灶開始用柴火煮飯,蒸饅頭、薄餅、烙饃。
開始各種迷人的醃製。
菜太多了,只能都醃上,泡菜甕總共有十來個,醃黃瓜、醃蘿蔔、醃雪裡蕻、醃茄子。
還養了幾隻雞幾隻鴨,我的貓開始和它們玩耍,我有時帶它們去溪邊散步看黃昏。
算了算,還少一隻狗。
算了算,山上沒有網絡,也沒有電視,也幾乎沒有手機,居然過得像在桃花源。
山下友人寫信來,又收到了散發墨香的信,像回到了古代。
每天忙碌又天黑了,然後計畫明天看什麼花種什麼菜。
不知不覺五月了,月季、芍藥、無盡夏、牡丹都瘋狂地開了。“一春無事看花忙”,朋友說:“你是一生無事看花忙。”
有半年沒有再寫文章,大多時間種花種菜種春風,聽戲喝茶醃鹹菜,隔幾日去古寺看松,隔幾日去山下趕集。
朋友吃完我包的餃子又抽起了煙,她說:“活神仙呢。”
活神仙,神仙醃菜嗎?我不知道;神仙泡青梅酒嗎?我不知道。
摘了青梅,開始泡酒。
青梅洗淨,放壇裡,加老冰糖,加白酒,然後封上蓋子,我給這酒起名:“雪仙”,準備我生日那天打開。我生日是在秋天,經過三個月的發酵,一定是祭壇好酒。裁了紅紙,用毛筆寫了古意的字,貼在了祭壇上,上面的日期是2020年5月28日。
越來越覺得無事可做是天大的福報,你閒來我無事,就鬆下閒坐坐,喝杯清茶。大概因為看了人生太多無常、離散、因緣聚集,珍惜和每一個人在一起的每一秒,人生海海,也許轉身再也見不到了,再也見不到了。這一秒,和老友對坐,說天氣、喝茶、醃菜、看花、聽松濤,說說中年,當下,即是永恆,這一秒,便是永遠。
我給自己住的房子取名“雪隱”,給小茶室取名“雪問松”。
最喜歡下雨天。
茅草屋落下雨滴,美極了。抱著貓去廊下聽雨,適合喝一款放了幾十年的老岩茶,聽一曲故人調,昨夜松邊醉倒,問松我醉如何?臨了半夜古帖,聽了半夜雨聲。
於是極喜歡應景的兩句詩:
明月別枝驚鵲,
清風半夜鳴蟬。
一進五月,開始有青蛙叫聲和蟬鳴,採摘青杏做了杏醬、杏脯,反覆寫陶淵明的《飲酒》:結廬在人境,而無車馬喧。問君何能爾?心遠地自偏。採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。山氣日夕佳,飛鳥相與還……剛好是我此時中年的心境。
此時當下最好,知天命之年,松下當個閒人,可讀書、啜茶、看畫、聞香。
山居日常才是禪意。桑葚熟了,加牛奶做了奶昔,貓趴在我懷裡打呼嚕,一邊摸它一邊臨帖,寫下:對酒不覺暝花落。
轉眼是小滿節氣。
小滿未滿,人生適意,得之八九,已是盡歡。
人生不過是飢來餐飯倦來眠,每一秒都過得盡力有光澤,就是好人生了。
知道松風且停雲,知道賞雪聽松濤,這停字,是人生的獎賞。
而我也願意一生保持對美的這份敏感,哪怕它讓我略顯孤寂,我恰好喜歡這份和人保持適當距離的疏離感,親密有間,各美其美,多好。
藝術讓人生動、立體、開闊,靈魂的不安讓我們有說不清的神秘和莫名其妙。
我在廊下聽雨,想你和想自己一樣多。
老友上山找我喝茶聊天吃餃子。
在松下、花下喝茶聽戲,偶爾滔滔不絕,偶爾相視一笑,偶爾沉默是金。
真正的同類大概是三觀一樣,審美高度差不多,精神強度、高度在同一條線上,能互相點燃、照亮,而且互相不遮掩光芒,更多意義上,她們是彼此靈魂的建設者和灌溉者,以及明亮的提醒。每次談話提供更多磁場的碰撞,不計較、不迷茫,明心見性,彼此提供更有能量的氣場,往前走,看見光、力量、方向。
我們兩個人在松下坐了一夜,喝了半夜茶、半夜酒。
月亮升了上來,明月松間照,清風吹過來,清風半夜鳴蟬。
圖文摘自:禪園聽雪
文章網址:https://smile89098.pixnet.net/blog/post/576189300
留言列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