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文:雪小禪| 松,老松✿✿⊱╮
四時長憶 惜君如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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松,老松
文字:雪小禪
圖:山本昌南
我是中年之後才喜歡松樹的,因為我發現我越活越像一棵松樹。
這個發現讓我又驚喜、又荒涼,驚喜的是終於像一棵樹了,荒涼的是居然像一棵松樹,且是老松,是老人的心境了。不知道是什麼磨損了我的精神內存,讓我一下子就變得老練、從容、淡定、不驚,且抗風霜,且囚禁了所有莫名的慾望。
李白說“松柏本孤直,難為桃李顏”,這個孤直是孤獨的。我見到的鬆多數在懸崖或寺廟裡,孤零零,又倔強、又禪意、又孤冷,我怎麼會在少年時忽略了它的美呢?
少年時只顧喜歡那輕盈、怒放、空靈的花花朵朵,玉蘭、櫻花、茱萸、桃花……我不惜筆墨地歌頌過它們。
直到今天我才想到松,那潛伏在我靈魂DNA中的松,那麼像我的松。我有些羞愧,這種羞愧讓我覺得,我應該和鬆有一場隆重的靈魂相認。
於是我去了山西,山西有中國百分之七十五的古代建築物,這些古代建築物中,古寺又佔了絕大部分。而這些古寺中共有的東西是--老松。
也不多,就那麼一棵兩棵,多數時候就是一棵,站在千年古寺前,忠貞、孤獨、空靈、冷艷、蒼老,像顏真卿的字,像北魏時的魏碑,像一款百年的普洱茶。我凝視著它們,幾近落淚,這是我的老松,這是我,在此站了千年,我們終於彼此相認。
松真孤獨啊,又老又孤獨,一個知己也沒有,但它們大概也不需要。不需要傾訴,更不需要大眾,它們在自己的光陰中,獨享天地、日月、江河、星光。天地是它的同伴,星光是它的愛人,日月是它的友人。
冷峻的老松是佛前最好的微笑,它靜看世界光陰如何鬥轉星移,它以最孤直的姿態,兀自倔強老去。那種冷寂蒼勁,是人間最詩意的美學,以光潔、乾淨、峻朗的姿態讓世人臣服。
松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中年隱士,又彷彿古畫中那個在大雪中吹簫飲茶之人,所有的孤獨成為獨特的味道和美感——
我不與花花草為伍,我一個人活成千百萬年的絕代芳華。
在山西的古寺裡,我與老松不是一見如故,是久別重逢。隱藏在心裡最深處的密碼被開啟。
從山西回來後,我一直記得那些老松。在老松樹下喝茶、聽風。正午的陽光吹得人要流淚,松針發出動人的聲響,在風裡簌簌作響。我摘了松果擺在茶席上,飲了老茶。
鬆成為我的同伴,知道我的枯萎、盛開、孤獨,我瞬間蒼老如松,甚至看起來的珠圓玉潤都有了鬆的清冷之味。中年後才遇到松,這麼晚才了解光陰和生活的秘密,縱使秋風無奈何。
山中老松也多,幾個朋友已做了隱士,與山泉、明月、老松、鳥鳴為伴。我到山中住,常坐於老松下聽泉聲。我早已不穿花紅柳綠的衣服,那天翻出十年前在大學做講座的照片,寶藍配明黃,斬釘截鐵地告訴世人我的不羈和怒放。那時的我大概是蓮花、芍藥或牡丹,都是這種壯麗碩大的花朵,唯恐別人不知的壯麗。
時至今日,我只想做一棵老松,長在古寺或深山中,獨守著天地光陰。我連愛情都忘了,愛情到底是小小的深情和恩情,那天地蒼穹才是更為廣闊持久的深情。在深山古寺中,布衣素袍、素茶、素食、素人,與一切烈艷絕交,與一切複雜絕緣。
“已經沒有時間對我不感興趣的事情,再感興趣。”
不再做無謂的消耗,保持住最好的孤獨和內心的清寧蒼勁,刪繁,再刪;就簡,再簡,不磨損精神內核的熱情和對藝術的狂熱。天命是定數和命數,是不可為,是放棄,也是堅持,是沉默如鐘,也是堅貞不渝。
去過很多次日本,去得最多的也是寺廟,特別是京都。下雨天、雪天、楓樹紅了時,我都願意在松樹下發呆。所有的人和事,都是剎那,都是一期一會,松看見了這一切,無言的秘密,生出無限哀寂。松是隱士,隱藏在春風江河裡,隱藏在無限江山裡。
日本人大概是最喜歡鬆的,不只是寺廟,拐入尋常人家,也乾乾淨淨、孤單單單地種著一棵松,又突兀又美寂。
鬆的孤獨與潔淨像無性的人,冷淡極了,一生只愛過一次,或根本沒有愛過,孑然地保持了終身的孤寂和清冷,絕不熱鬧,絕不大眾,以肅穆冷凝的姿態高貴了一生。
看到晚年的胡茵夢,短髮,素袍,有平靜的眼神。曾經絕世的容顏蛻變成靜水流深的高潔飽滿,她的人生大概就是她的修行,從一朵花到一棵松。
北京人潮洶湧的大街上,忽然看到一棵松,彷彿銀鞍照白馬,又彷彿事了拂衣去,萬人如海一身藏,白首太玄經。
所有的盛大、悲哀、卿卿我,所有的不堪、榮辱,皆在松間沉默。
在終南山的松林間,我赤著腳走在月光下,聽著松間的風聲,感覺有清淚落下,走著走著,走成一棵鬆了;活著活著,活成一棵老鬆了。
萬事皆可忘,事了拂衣去,且聽松濤聲。
圖文摘自:禪園聽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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